去年编舞家Hofesh(赫法什·谢克特)在上海“引爆”《双重谋杀》 时,我写了一段评论:“Hofesh作品的内核很朋克,怪诞甚至邪典。戏剧性的肢体、炸裂的群舞氛围、摇滚的古典气质,加之该团演员的表演方式与控场能力,很像看一场“舞蹈Live house”,在躁动与幽邃之间流转,“肢体曲风”的切换精准而连贯。这也得益于该舞团独特的肢体训练体系,舞者在断点、柔和、狂放、克制、律动之间随意转换,对剧场空间氛围的形塑有着绝对的统治权与构造力。”而他的新作《盗梦剧场》(Theatre of Dreams)仍适用于这一段评价。

本文《盗梦空间》剧照 摄影 董天晔/胡一帆

一场事先张扬的蝴蝶梦
《盗梦剧场》可以理解为一台关于“梦境”的舞作,这一主题给予编导以极大的发挥空间。他将剧场变成了迷幻的“秀场”,天马行空而不设限,有着肆意张扬的超现实色调,非常适合Hofesh舞团那极具原始性与爆发力的肢体风格,也可以将其看作是一场最纯粹的Hofesh舞蹈肢体大赏。
作品不仅是非叙事、而且可以说是弱化结构的,恰如梦的非理性;舞段之间的衔接非常紧密、诡谲多变,且每一个段落往往都会将不同动作质感的舞者,切割为不同的织体“并置”在舞台空间之上,构成某种奇特的“交响性”。
动作上则仍是延续了Hofesh的个人风格标签:连续不断的身体律动、强有力的节奏与反复、腾踏跳跃与击打、融入了毛利战舞与Krumping的动作元素、也见到中东传统民间舞的影子……也足以见得Hofesh极高的舞蹈素养,能将不同民族风格的舞蹈碎片信手拈来并统一在自己的Flow当中,产生或戏谑或迷狂或抗争的多重色块;同样也能发现Hofesh对其舞团在身体运动美学与编创方法论方面的研究,明确而扎实。
在《盗梦剧场》中,舞者们的内部力量层叠推进,在一段段群舞中合流与释放,一如一层层地褪去文明、身份等“景观性修饰”,以不断显露人类最本真的原始冲动。Hofesh将人的感受与经验通过身体动作进行“象征和移位”,就像深处压抑的欲望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冲突与挤压,尔后则是自我意识的“火山爆发”。
相较于大篇幅的“非理性”舞段,作品中也夹杂一些颇为理性、供人玩味的小段落,如“禅意的静坐”等,在作品中就如浩荡前行的游行队伍突然的回眸一瞥,既可以理解为现实世界对迷狂梦境的旁观,也可以是本我、自我、超我之间的缠斗,或是喧嚣嘈杂后的温柔抚慰。


剧场中的“小剧场”
相较于Hofesh以往作品简洁的舞台美术布置,《盗梦剧场》中运用了多层幕布的设计,在一次次幕布的开合过程中,给观众直接呈现出种种意料之外的图景。这一设计首先打破了传统舞台调度的技术路线,幕布开合与光影的切割构成了舞段之间的“转场”,让人目不暇接,犹如看一台“戏中戏”,或说在剧场空间中搭建了一出出“心理小剧场”。幕布的开合与舞蹈画面的交织构成了幻觉、闪回、碎片化、潜意识等意象,在观看过程中也会不断地期待与好奇幕布再次打开时编导会给出什么样的画面。
这种超现实的空间扭曲方式,也让我想到《双峰》中库伯探员走进的那象征欲望、恐惧与未知的“红房间”,以及《红辣椒》中千叶敦子掉入的层层嵌套的多维怪诞梦境。
“小剧场”中还设置了一组三人红衣乐队在一旁不间断演奏,音乐风格以摇滚为主,融入爵士与巴萨诺瓦(Bossa Nova),身为前乐队鼓手的Hofesh做了节奏性极强的鼓乐作为基底、构造一种沉浸的氛围,三人乐队则演奏一些旋律颇为破碎的音乐片段偶然覆盖其上——当滚滚的鼓声混上迷离的萨克斯,一股诡诞的戏剧性悄然浮现。
在我看来,现场的演奏并非与舞者“蹦迪”的“合谋”,反而是对“心理小剧场”的“间离”——舞者通过动作的迷狂与叠加不断地掉入梦境空间的“迷失域”,而乐手们站在一旁则是将观众不断地往现实空间回拉、提醒人们:这是一场梦境。
但是,人需要做梦,人需要跳舞!


人在清醒的梦中如何定义自身
《盗梦剧场》“梦核”不仅在于“燃炸”,它有着自己的哲学表达。前期铺陈的超现实氛围与扭曲的异度空间,揭示了人的迷失与困境,我想Hofesh也是在混沌中寻找存在主义命题的答案——纵使他并没有明确地给出一个答案,只是给观众一个颇具人文主义关怀的“拥抱”。毕竟关于人潜在的幻想、恐惧、希望、欲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甚至所谓的“答案”也并不存在,只是在“意识的迷宫”中疯狂奔跑、以确证自身的真实存在,这才是人与世界关系的本来样貌。
就像作品中时常构建出一种严肃性的宗教仪轨氛围,但转而又以狂欢、僭越的方式亲手将其打碎,从而消解了所谓“意义”或“目的”的正统性与权威性。
总的来说,《盗梦剧场》是一出非常“好看”“耐看”的现代舞作品,它的舞台构作始终牵引着观众的注意力,舞者大开大合的肢体动律、强劲十足的点状发力,仿佛每个人的腹部都储存着十吨TNT烈性火药,时刻刺激与调动着我的动觉。这种“能量”,并非看上去那样由舞者酒神般的迷狂与即兴而释出的,而是得益于编导无处不在的精巧设计与安排:身体质感在重复过程中的悄然变化、同一节奏中舞者不同向度的对比与延展、画面结构中视觉的聚焦与引导等。因此正是编排的缜密细致才导致了能量的自由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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